來源:澎湃新聞網
一名女子開車到城郊,徑直上了火車,而她的電力汽車則自主駛向停車場充電;一名男子在街頭突發心臟病,在救護車趕來前的關鍵幾分鐘,急救服務已先啟動,用無人機送來除顫器;一個家庭維修機器人安放在公寓大樓樓頂,它能自動修復裂縫、滲漏以及清理溝槽裡的樹葉。
這類烏托邦式的設想,把“智慧城市”的願景說得天花亂墜。在過去十年裡,這類設想通過技術巨頭、工程公司、諮詢機構得到最強有力地傳播。已經確定的是,“智慧城市”的建設,以無處不在的無線寬頻為基礎,將感測器嵌入到所有城市結構中,自行車架、路燈柱、閉路電視、交通燈,以及那些討厭的家電,像冰箱互聯網、遠端加熱系統,都納入到所謂“物聯網”(現在全球市場對此估值達1.7萬億美元)。原本基於生化過程的生活,已讓位於對資料生活的嚮往,甚至在倫敦大學學院,人們可以攻讀“智慧城市”的碩士學位。
智慧城市為誰建?
當然,對此也有反烏托邦式的批評:智慧城市的願景,對普通市民來說,到底意味著什麼?這個提問本身,已在技術烏托邦主義者和後現代的漫步者之間,引發了一場言論大戰。即,城市應該是一個優化的監獄,還是一個思想文化的熔爐?
市民又將在智慧城市中扮演什麼角色?是被當成免費的資料員,自發地為用以牟利的私人資料庫,提供資訊?還是被作為一個平行移動的畫素,去工作、逛街、回家的路上,全被視覺化3D顯示出來?或者,市民將對難以管控的事態,以及人權侵犯付諸正當訴求?“為什麼智慧城市只是技術改進?”荷蘭建築師雷姆·庫哈斯(Rem Koolhaas)如此問,“怎樣才算是越界違法?”
智慧城市的概念,至少要追溯到自動交通燈的發明,自動交通燈於1922年在美國休士頓第一次使用。英國作家裡奧 ·霍利斯(Leo Hollis)在其新書《適合你的城市:大都市里的天才們》中說到,近代對智慧城市的思考,其一大成果,無疑是倫敦地下列車的指示板。
然而,在過去十年裡,隨著新興的網路連接無處不在,加之電子產品微縮化,比如現在常見的射頻辨識標籤,這使得在智慧城市的概念中,城市似乎被具像化為一個巨大的、高效的機器人。
而這種機器人的城市願景,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城市中心的亞當·格林菲爾德(Adam Greenfield)看來,其根源來自一些科技巨頭,像IBM、思科以及軟體公司等,他們無不希望獲得市政的大合同,從中謀利。
格林·菲爾德在他2013年的《反對智慧城市》中指出,“智慧城市理念作為一種完整意義上的當代形式,不是源自在城市規劃理論和實踐上,做出過貢獻的任何黨派、團體或個人,而是起源於那些科技巨頭。”
韓國松島這樣的新城,已依據這樣的範本開始建設:它的建築有氣溫自動調控系統;城市道路、水、廢棄物和電力系統,都由密集的電子感測器連接,以使城市控制中心追蹤到居民活動,適時做出應對。但這樣的地方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感覺,像是半成品的城市,對此,遊客可能不會驚訝。
韓國智慧松島道路、水、垃圾、垃圾、電力系統都由密密麻麻的電子感測器連接
紐約大學的安東尼 M.湯森(Antony M Townsend)在他2013年的著作《智慧城市》中指出,松島建立的初衷,是作為“一種為貿易而戰的武器”,設想“用更低的稅收和更少的監管,來吸引跨國公司去松島開展亞洲業務”。
與此同時,印度總理納倫德拉·莫迪(Narendra Modi)已承諾,建設不少於100座智慧城市。
然而,至少在短期內,真正“智慧城市的創新點”無疑都落在倫敦、紐約、巴塞羅納和舊金山這樣的大都市。的確,比如倫敦,很多人認為它現在是地球上最智慧的城市。倫敦因特爾協作研究院的主任鄧肯·威爾遜(Duncan Wilson)就將倫敦稱為技術應用的“生活實驗室”。
當技術專家希望將先進網路和精密設備,植入到幾百年的老街時,那些根深蒂固的社會習俗和行為模式,將面臨怎樣的挑戰?這正是近期在倫敦港區舉辦的“重來·未來城市峰會”的核心主題,12月4日、5日持續兩天的峰會門票,暴漲到600歐元。
該活動的結構像TED演講的快速剪輯,在能集中注意力的15分鐘裡,投資者會聽到一個個演示內容,從情感製圖到仿生建築等無所不包。觀眾席中,沒有一個筆記型電腦是非蘋果牌,隨時能看到至少有一位與會者正在把玩谷歌的一款“拓展現實”的智能眼鏡。
一位自主機器人的研究者稱,要“取代智慧手機,我想要你們所有人都擁有一部口袋無人機。”就在擠進觀眾席之前,一部裝有攝影機的無人機,像一個拳頭大的蚊子在四周嗡嗡作響。發言者們還熱衷App城市旅遊交通圖;並好奇蘇黎世這個城市,怎麼能前衛現代又非常文明;看到城市擴大對技術方案的預算演示,人們又談論隨之而來的“巨大商機”。
引人關注的是,雖然不少發言者小心地貶低了智慧城市原先的理念,但這已經不言自明。其中,演講最有趣的,是英國城市諮詢公司Umbrellium.的創始人烏斯曼·哈克。他指出,科技企業關於智慧城市的那一套說辭,無非效率、最優化、可預見性、便利性和安全性。即“你將準時上班;享受無縫隙的購物體驗;能安全通過攝影機等。當然,所有這些事情能使一個城市相對容易忍受,但不能使得這個城市變得更有價值。”
烏斯曼·哈克還觀察到,科技公司競標市政合同時打出的廣告已清楚地昭示了其真正目標:“他們真正要對話的人是城市管理者,因為只有市政高官能拍板聲稱,決策不是某個人做的,而是遵從大資料。”
當然,在峰會的發言者中,拒絕科技公司在智慧城市上,那一套自上而下的思維的人,也要證明自己的技術措施,能讓一個城市變得更智慧。以烏斯曼
哈克的技術專案“Thingful”為例,其號稱是物聯網的一個搜尋引擎:人們早上騎車上班時,通過個性化儀錶板查看當地資料,就能獲悉污染指數和交通狀況,以及附近是否有循環租用的車架。
“智慧城市曾是錯誤的理念,以錯誤的方式,被扔給了錯誤的人,”來自英國創新機構“未來城市發射器”的執行董事丹
希爾稱,“過去的智慧城市從來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:如何以可觸及的、本地的方式,影響人們的生活、工作和休憩?”丹·希爾自己的工作之一,是“城市解鎖”科技應用,即對智慧手機做一個創新的聲頻介面,為視覺障礙者過街做嚮導。丹·希爾也加入了曼徹斯特現在的智慧城市倡議,包括做一些非常乏味的事,比如徹底檢查牛津路的走廊。
對於這些“智慧的東西”,丹·希爾認為,“它們不再只是IT,或者說已經重要到不能再叫IT了,在一個IT城市裡,你無法真正低看它們。一個智慧的城市,應該是低碳的、人們容易移動、能就業和居住的城市,曼徹斯特已經認識到了。”
創新科技與智慧城市
這個峰會還傳遞出一條關鍵資訊:無論智慧城市是什麼樣子,只要它是面對現實的,都會被接受,正如丹·希爾稱之為“一種自下而上的路徑或由市民主導的模式”。當然,很多努力也正往這個方向推進。
一個已發展到彙集百萬電子耳、電子眼和電子鼻功能的傳感網,可能推動城市未來變成一個龐大的舞台,通過存取資料來源,即可對這個大舞台進行永久的監視。
只要看一個高科技中樞,即IBM為巴西里約熱內盧建立的中央控制中心,你就會發現,英國作家喬治·奧威爾在他的著作《1984》虛擬的全城監視景象,已驚人地在今天實現了。在該控制中心,掛滿的螢幕就像美國國家太空總署任務控制中心對城市的監控。對此,安東尼 M.湯森解釋:“一開始它是作為一種預測下雨、處理洪水的回饋機制,後來逐漸變為對整個城市進行高精度控制的系統。”湯森還引用了裡約市長愛德華多
帕埃斯(Eduardo Paes)的話,市長對此誇耀:“控制中心使我們可以觀察城市的每個角落,一天24小時一周7天,全天候不間斷。”
更重要的是,如果一座城市有一個“控制系統”,那麼當這個系統出現故障時,又會發生什麼?必定與使它崩潰的軟體相關。這樣的智慧城市,在霍利斯看來,只是一個“永久測試版”。而且毫無疑問,事故終將發生:無人汽車將撞車;病毒將入侵所有交通系統或電網;無人機將撞上客機。到時,建造者們將會看到,智慧城市到底有多智慧?
在實施讓城市變得更智慧的舉措之前,先把它放在虛擬世界中實驗,這其實是城市管理者減少干擾的一種方法。背後支持這種理念的,是城市模擬公司Simudyne。該公司對地震應急規劃、醫院撤離等城市問題,進行精細的電腦化模擬。這就像電腦遊戲《模擬城市》,模擬真實的世界。
實際上,Simudyne公司正從視訊遊戲界吸納大量人才。“當我們幹活時,我們就只是數學家,”該公司CEO賈斯汀 里昂(Justin Lyon)接著闡述,“人們在看到我們的模擬時,會開玩笑說不太理解。所以五、六年前,我們就開發了一套新系統,允許進行視覺化,這樣就能看到非常漂亮的圖景。”這種模擬能讓玩家化為身臨其境的第一主角,或者以自上而下的思維來操作,在虛擬空間裡,可以直接放棄你的決策。
而在“漂亮圖景”上,英國的ScanLAB工作室開發了其範例用途。他們使用鐳射掃描和探地雷達,將真實的場地視覺化為3D模型,這樣的模擬可被用來做藝術裝置和娛樂活動。比如,他們為BBC繪製了古羅馬地下空間圖。對於一個被使用的地域,無論地上還是地下,他們都能以分層化的歷史副本呈現,以滿足法醫考古的公正性以及儲存之需。就像“再現死亡營”工程一樣,他們聯合“法理建築”(Forensic Architecture)學會,對前南斯拉夫兩個集中營遺址的生命層和證據層進行了剖析。
Simudyne公司做模擬的同時做視覺化,其工作就是將底層的演算法和資料進行“遊戲化”。由此,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初始條件來玩,並看到展開決策後的結果。這樣的模擬,會不會有一天,與商業視訊遊戲的高仿城市趨同?“它們一定會融合的,”CEO里昂相信。在今年的遊戲《看門狗》中,融合了藝術、城市、虛擬和現實的要素,對芝加哥進行了再造,就此運營的預算達上千萬美元。但里昂預測,“今天我們在遊戲裡看到的,十年之後,將變得非常便宜。”(譯注:遊戲《看門狗》,將未來城市設定在芝加哥,一個神秘組織通過中央控制系統操控了全城,並獲悉了所有人的秘密、銀行帳戶等個人資訊。玩家可扮演主角艾登·皮爾斯,一個同樣能掌控城市監控系統的駭客,將與邪惡組織進行對抗。)
如果你戴上遊戲耳機、顯示器,能穿行到視覺化的高度模擬城市,那會是怎樣的感覺?反正里昂稱,自己第一次嘗試時,“一切都因我而改變了。”但也由此催生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:當這些高仿世界與真實的事物一模一樣時(除了不可能被搶劫外),不少人更情願活著在虛擬空間裡。當我們把所有時間耗在其中,而且這個虛擬都市比物質世界建設得還美好,那未來最智慧的城市就只能停留在我們的腦海裡,而且我們不會注意到周邊的世界已經坍塌。
於此同時,在城市被模擬的過程中,也殃及個人,在模型中,個人被稱為“代理”,這會讓人感到一些害怕,要堅持自由意志,讓個人在城市中的行動不可預見。對此,里昂回應:“對於個人而言,絕對是對的,在群體上,那就錯了。對你明天將做什麼的時候,我不能預測,但我有充分的自信掌握什麼人群將做什麼事,以及某一人群將做什麼。如果你一直都在收集資料,你會利用這些資料做些模擬。”
“假如說,倫敦有3000萬人:就做一個3000萬人的模擬,可以非常精準地反映倫敦,但它又不是倫敦:這就有了3000萬的“代理”,像平常一樣上下班、忙於各種業務;一樣降臨暴風雨;也會關停幾條鐵路線;甚至也遭遇恐怖襲擊、地震等。”里昂說,由此將會得到一個高度精準的資訊:大量的人群是怎麼應對各種事態的。但他又表明“我不是對特定的某個人感興趣,而是對群體的應急行為感興趣。”
但如果換做更邪惡的主體機構,他們只對特定的個人感興趣, 其監控又將意欲何為?在未來,無意識的市民所到之處,處處佈滿感測器、攝影機和無人機,這些玩意跟蹤每個人的表情動作——無論他們正在笑(這已經在英格蘭切爾滕納姆的爵士音樂上測試過了)還是正難過。這牽涉監控與隱私的問題,像定時炸彈一樣,隨時可能引爆大爭論,之前“臉譜”上的任何對話都相形見絀。也許,政府情報部門都在掃描我們的郵件。無論走到哪,都避不開垃圾郵件。智慧城市可能像里約熱內盧那樣,服了藥物似的興奮,在那裡,你從來不會隱形。
“如果有一個型動手機,加上應用全城的感測器,人們就能追蹤到每部手機的軌跡,”里昂指出,“而且,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,人們對在《模仿城市》中的一舉一動進行視覺化。”一如在《看門狗》遊戲中,你能看見“化身”穿行城市的記錄,並能收集到他們所有社交媒體的檔案。而關於人是怎麼移動的,你得搜索更大的資料庫,這樣海量的資料會讓人頭疼,但只要啟動遊戲式的視覺化,就一眼可獲知:“哦,那是他們居住的地方,那是工作的地方,而那可能是他們情人待的地方,那裡是一起暢飲的地方。”
應用與智慧生活
開放資料的倡議越來越明確,英國的兩個城市,布裡斯托和曼徹斯特,正在促進關於城市停車、採購、規劃、公廁以及消防服務等資料公開可用。這樣的智慧思維,作為促進民主化的動機,可以說無可非議。既然市政資料庫的建立資金來自市民稅收,市民就應有權使用。來自諮詢公司“城市身份”的麥克
羅林森認為,只要你有意願並瞭解當地特色,讓城市本身“運作”起來,以正確的方式呈現這些資訊,城市就能“回歸到數位世界中”,該公司正在和布裡斯托合作推進此計畫。
但資料怎樣開放才是安全的?其實早有證明,比如,倫敦週期租賃計畫的開放資料可被用於跟蹤單個騎行者。“整體而言,它具備一個老大哥的潛質,”羅林森認為,“如果別人使用你發佈的資訊,無論這麼做的人是什麼身份、有什麼目的”,這些需求將是一個“重構的社會契約。”
有時,要去跟蹤具體的個人,至少要有足夠好的理由。以Simudyne公司的撤離醫院模式來說,它需要與真實資料直接相關。“你在螢幕上看到的少數人都是真實的人,模型直接與患者資料庫掛鉤,”里昂解釋,因為“我們必須能跟蹤這些被燒傷的可憐孩子。”當然,如何跟蹤病患,又是另一個不一樣的問題,“也可能有人出現強烈的反彈,而想脫離這個系統,”羅林森說。不滿的市民,聰明的做法就是團結起來:丟掉手機,除此之外也沒什麼損失。
事實上,對智慧城市的願景競爭就是代理人對社會願景的競爭,特別是在事關誰將坐擁社會權力的層面上。“最終,智慧城市將毀掉民主,”霍利斯提出了警示,“像谷歌,他們擁有足夠多的資料,但不會問你,你想要什麼。”
有時,你會在智慧城市的預言中,聽到一些很隨意的假設,比如,政治已經結束了。甚至在此峰會上,一個熱情的主持人更大膽放言,聳聳肩說到:“網路將吞噬一切,網路也將吞噬政府。”還有一個演示,介紹了一種“自我催化的油漆”,塗在城市傢俱上,能消解有害污染物,比如氧化亞氮。在某一段視訊短片中,一名工程師抱怨:“沒有人真正把污染歸為一個問題。”其實,國家和地方政府已把污染視為一大問題,有權對之徵稅並進行規制,但以智慧的油漆來取代之,顯然並不是我們要做的最智慧的事。
當一些科技巨頭在慶祝其公司擴張時,一種基於智慧手機無照的打車軟體Uber,卻在西班牙和印度新德里被禁用,在美國多個州也遭遇起訴,起訴者聲稱其優步“破壞”了現有交通基礎設施,希爾(Hill)對此提出:“加利福利亞對用戶體驗的強調,真的在世界範圍內被實踐了嗎?我們不要丟掉了普遍服務的理念,正如倫敦交通始終如一對此踐行。”
或許,智慧城市最智慧的地方,並不是非得依賴感測器和電腦的連接,甚至根本一點都不需要它們。在“重來
未來城市峰會上”,西門子公司的茱莉亞 亞歷山大,把曾臭名彰著的哥倫比亞城市麥德林,提名為世界上最智慧的城市之一。
幾十年前,麥德林還是無數犯罪團夥的窩點。而它的問題棚戶區已重新融入城市,但靠的不是智慧手機,而是政府資助的公共運動設施,以及用電纜車把貧民窟的人送入城裡。
這樣,以一種此前人所未見的方式,讓那些社區互動起來。現在,麥德林已常被當成“社會城市化”的典範提起,去年,還被全球非盈利的獨立機構“城市土地學會”評為世上最具創新的城市。
在峰會上眾多演講者中,澳洲新南威爾士大學的喬納森·雷茲,這位持懷疑態度的觀察者,為建築智慧城市提出了“一條更智慧的方式”:除了建築師和城市規劃者們,也不妨邀請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們加入。這樣的團隊,肯定會對技術人士所謂的“終端使用者”,即市民,獲得更好的理解。歸根到底,一如在莎士比亞戲劇《科利奧蘭納斯》中,一名護民官向人群提問:“沒有人,何為城?”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